听涛铜锣峡

沿长江东去30里,迎面一座大山挡住去路,江水拐一个90度的弯,再拐一个90度的弯,才从那大山缝隙中钻过去。那大山就是铁山坪,那缝隙就是铜锣峡。十里峡区,山壁陡峭,怪石狰狞,林木苍翠,清风徐徐。若是涨水季节,那江水嘶嘶,泡漩如火山喷发,波涛似岩浆喧嚣,漩涡像恶魔巨口,激流若万马奔腾。浪打岩石,水珠飞溅千堆雪。汽笛声响,浪遏飞舟走蛟龙。河对岸的紫山沟里,一条瀑布从山缝中泻下,银练闪耀,雾气蒸腾。
看完了风景,到那峡谷正中的温泉里泡个舒服,再品赏峡外郭家沱里特产的长江鲜鱼,特别是那用小铜鱼(俗称水米子)炸的麻花鱼,那感受肯定会使你忍不住,要对着那峭壁悬崖呼叫呐喊的。入夜时,月亮从明月峡那边升起,在云层中隐隐约约。片刻,便喷薄而出,金黄如明镜,不一会儿又洁白如玉盘,皎皎于深蓝无底的天海,倒映在峡口静静的江中,似动非动,闪闪烁烁。这时,你如果躺在那峡谷江边光滑洁白的碛石上,听那轰然如雷的涛声,便会有千军万马如梦来的感觉。
铜锣峡又名黄葛峡。《水经·江水注》:“江水迳阳关,又东右迳黄葛峡,又右迳明月峡。”向楚在《巴县志》中把黄葛峡误认为是黄葛渡。黄葛渡在今重庆长江大桥下游不远处,两岸开阔,并未形成峡(峡是两山夹水的地方)。其实,在重庆话中,桷与葛同音,黄葛峡即黄桷峡,也就是铜锣峡。铜锣峡中原有很多枝繁叶茂、树大根深的黄葛树(至今尚有不少),因而又被称为黄葛峡或黄桷峡。
铜锣峡亦名石洞峡。《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三十六说:“州(渝州)东北二十里,有石洞峡,即刘备置关之所,东西长约两里。”其下又言:“涂山……东接石洞峡。”《辞海》阳关条说其故址在重庆市东石洞关,却未指明这石洞关在何处。但从《太平寰宇记》提供的方位来看,石洞峡就是铜锣峡。铜锣峡南岸有洞,是否就是石洞峡名的来源,不得而知。
铜锣峡是重庆城东面的最后一道关隘,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在重庆三千多年的历史上,这峡里峡外不知经历过多少威武雄壮的战斗,不知有多少英魂雄魄至今还在那峡谷中飘荡沉浮!当年,笔者在峡外的望江机器厂当工人,就曾看见有人在峡谷江边挖出过锈迹斑斑的大刀长矛、枪支子弹。在那公路未修之前,峡谷中靠唐家沱一面乱石堆积,还看得出是建筑物垮塌形成的。当年拦江铁链的遗址至今尚存,可供游人前去怀古。
当年,巴人与殷人发生摩擦,被迫从湖北迁徙而来,建都江州(重庆城)(也有人说巴人来到重庆是因楚人打压)。为捍卫好不容易得到的这块地盘,在生产力低下的情况下,他们竟然筑有三关来保卫。三关者,扞关、沔关、阳关也。阳关就在这铜锣峡口。巴人知道,他们的危险主要来自东面,要保住重庆,就必须守住这三关。而铜锣峡前的这个阳关,是重庆城最后的屏障。有意思的是,巴人虽然筑有这三关,却并没有能够阻挡住东面楚国的压力,只好一次次后退,最后竟退到嘉陵江上游的阆中城去了。
其实,巴人在筑阳关之前,就已经在铜锣峡附近的野猪岩建有“滩城”。不过古滩城很小, “周一百步,阔五尺”,虽名为城,实际上可能仅是一个寨子而已,面积不到2500平方米,而且只可能是土城。为了抵御楚人的威胁,巴人才又修建了阳关。
三国时候,蜀汉不仅面临北面的曹魏威胁,也面临东面的孙吴威胁。对曹魏,诸葛亮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对孙吴,则只能讲和而取守势。孙吴要攻蜀,只有溯长江而上。江关当然重要,刘备伐吴失败,陆逊攻蜀势如破竹,但也只能打到瞿塘峡外,看着刘备在白帝城托孤而兴叹。但任何防守都要有纵深。江州乃蜀之东大门,一直派有大将镇守,连赵云也守过。而要守住江州,铜锣峡又是必不可失的。于是,被荒废了近千年的巴国阳关又被蜀将邓芝看中,重新修筑起来,并派重兵把守,甚至把江州州治也搬到阳关里来。
明玉珍称帝于重庆,也把铜锣峡作为扼守重庆的金汤,在峡里峡外修筑了阵地,准备了大量的滚石檑木,在江面上设置了重重铁链,在峡谷驻防了重兵。可惜,当朱元璋派大将汤和西征,明军刚刚才到达铜锣峡外,明玉珍的儿子明升自知铜锣峡是挡不住明军的,于是就自动投降了。
到张献忠打重庆时,因铜锣峡地势险要。张献忠久攻不下,遇阻数日,脑瓜子一转,留下大部队继续佯攻,自己却带着少数轻骑,抄小路疾驰150里,奇袭江津,然后顺流而下,攻下重庆城,铜锣峡的明军不战而溃,这天险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挡得住“外来”的进攻。
其实,古代所谓的“关”,是相当简陋的,无非是一堵城墙,中间一个城门而已。铜锣峡南岸全是峭壁绝岩,在公路修通之前无路可走。当时南山乃原始森林,也难以通行。要从长江下游进入江州,只有沿北岸的小路走。阳关就挡在那小路上,上是万丈绝壁,下是滚滚江流,大部队施展不开。如果你只有大刀长矛,要攻下这样的“关”的确很难。这就是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随着炸药的发明并被运用到战争中,“关”的作用便日益减弱。元末已经有了土炮,所以明玉珍就不再筑“关”了,阳关也就没有恢复。
用古时的眼光来看,重庆地处边远,政治、经济、文化都较落后,如果真把包括铜锣峡阳关在内的大门关上,重庆至今是什么样,肯定难说。好在从巴人开始,重庆人几乎都是“外哈儿”。一次又一次的移民,又几乎都是从东面移来的。重庆的东面,是江汉平原,是富饶江南,不管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都比重庆发达,都比重庆先进。重庆人,至少是湖广填四川而来的重庆人,其老家正在东面,当然也就不会向老家关门。重庆人不排外,这可能是巴渝文化最有价值的地方吧!历史上,重庆的每次大发展,几乎都与长江有关。都与铜锣峡有关。不是外地人沿着长江穿越铜锣峡来到重庆,促使了重庆的发展;就是重庆人顺江东下,穿过铜锣峡走出夔门,在外面学习、闯荡后回重庆创造出新的辉煌。
虽有“三关”,重庆人却能够畅开大门,才能使重庆在一次次战乱后濒临荒废的情况下迎来一代又一代的移民重新发展起来,也才能在近代“首得风气之先”。当从湖广来的姓郭的人在铜锣峡外、姓唐的人在铜锣峡内以及姓王的、姓李的……在巴渝大地“插苫为业”时,当郭家沱、唐家沱、王家沱、李家沱……这些地名出现在巴渝大地时,宣告重庆从战争的废墟上又重新站了起来。
月明星稀,涛声轰鸣,江风轻拂,航标闪烁。铜锣峡啊,有多少外地人从峡外那宽阔的长江逆流而上,怀着创业的激情,穿过峡里的激流,来到重庆,或为官或为商或为学或为文,为重庆的发展作出贡献。又有多少重庆人从朝天门出发,吼着雄壮的川江号子,从峡里飞流直下,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去展示重庆人的顽强。铜锣峡啊,虽然你是“关”,却从来没有“关”住峡里的重庆人迈向外界的脚,也没有“关”住外地人包括外国人进入重庆的腿;虽然你是“门”,却始终大大敞开着,“下江”的“风”,海洋的“风”,顺着长江吹来,你从不拒绝,一律放行,才使重庆能够迎“风气之先”,得开放之利啊!
躺在碛石上,闭上眼,人似乎变得轻飘起来,而那涛声如千百万只手,似乎把人拥着往上捧,一直捧到天庭。于是,渐渐入梦,好香好甜!一觉醒来,但见月下西山,东方既白。
文章作者:李正权
作者系重庆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