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果珍趣谈
夏去秋来,乡野田间采摘忙,天地一片瓜果香。有多少瓜果是我们这座城市自己出产的?当头脑里冒出这个有意思的问题时,一棵洁白的花树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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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从下往上挨次累叠迤逦山坡的棚户,门或开或掩在石梯边,窗或敞或挡在墙的一面,顶或鱼鳞土瓦或大块蛇皮塑膜覆盖。那一树洁白的花就盛开在这棚户之间,宣示着春天和家园。料想那春风里花色洁白孤独矗立的必定是李树,山城百姓把李树的果实叫作李子,童蒙都熟知“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樱花虽也如此洁白,但娇贵的果实断然不存于这杂乱的地方。梨花也洁白如斯,但梨树典雅绝不如此怪异倔强。正这么思忖,蓦然惊觉那只是十八梯的一张老照片,那只是曾经的院落里有果树的城市,那时山城有果珍土生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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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山城的大街小巷,黄葛、皂荚、桂树、紫荆、香樟、苦楝子、小叶榕、法国梧桐……春天里各色花树如烟,仿佛也有桃李樱杏花开的绚烂,然而夏秋季节终归没有结出能吃的果实。超市里和路边摊,人们纵然也能买到色泽诱人的果子,但吃在嘴里总没那个味儿,这座城市的果树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人说果实坠地影响行车安全,有人说国人素质低要去破坏,有人说维护成本高,还有人说果树缺乏除尘、降噪、遮阴功能,诸多原因注定城市里的树要么不开花,即便开花也不结果,即便结果也不能吃。但你若真以为山城没有果树,那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大山大水大重庆,山城首先是山,山上树木成林理所当然,林中又何曾缺乏果木。你只需出门去山水间走走,就不难体会近百年前向楚编《巴县志》时的自豪,他逐一罗列了本地出产的二十多种常见水果:梨、杏、苹果、葡萄、板栗、龙眼、核桃、石榴……能代表山城果珍气质的首推柑橘。不必说《货殖列传》里的“蜀汉江陵千树橘”,单说当前纳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的就有奉节脐橙、江津广柑、梁平柚子、万州红桔、丰都锦橙、渝北梨橙,以及长寿沙田柚等。《华阳国志·巴志》说“汉世郡治巴水北,有柑橘官,今北府城是也。”古地图上显示北府城位于今天的江北嘴。有资料说这北府城当时又叫柑橘宫,原因当然是本地盛产柑橘,而且其重要性决定必须设立专门的衙署和职官来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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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橘里的世界和立体山城本身一样魔幻。唐人牛僧孺笔记小说《玄怪录》里有一则橘中仙的故事。巴地邛人收完自家橘园,剩了两个盆子那么大的橘子,却轻重如常。剖开看见每个橘子里面都有两个身长尺余,须发皓白而又肌体红润的老翁正在下棋,赌注都是仙家灵品。其后一老翁吃龙根脯喷水化成一条龙,大家都骑乘而去。巴地不但盛产橘子,而且“橘中之乐,不减商山。”商山四皓者,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虽然我们如今把这类水果统称为柑橘,古人却把柑橘分得一清二楚。“制糖为饼,经久不坏,近人或酿为酒,或制罐储,流传远近。皮与络、核均入药。”向楚此处说的橘显然专指橘子。柑则指广柑一类,《太平御览》里称为“壶甘”。《古今注》说“壶甘,形如石榴。”向楚分析广柑的来历,“相传其种来自湖广,故称广柑,不知吾蜀早已有之。然楚产黄甘,品在吾蜀上,宜巴人之托名为广。”综合起来,壶甘就是广柑。至于橙和柚,《华阳国志·巴志》说“其果实之珍者……园有给客橙”,顾名思义这种橙珍贵到可以用来招待客人。司马相如《蜀都赋》说“橙柚芬芳”,颜师古注释“橙即柚也”。这么说来,山城老百姓口里的脐橙、血橙、果冻橙,并不是橙,而是柑。山城果珍和柑橘一般神异的还有紫轻梨。《洞冥记》有载,“涂山之北有梨,大如斗,紫色,十年一花,冬月乃实,煎之有膏,食之身轻,亦曰紫轻梨。”涂山是重庆南山古名,乃大禹娶妻生子的神圣之地,此梨产地、大小、颜色、花果时节乃至功效全都说它属神异之物。山城果珍中的荔枝曾在全国叱咤风云。向楚强调,荔枝非独为南方所有,吾县早已有之,依据是《华阳国志·巴志》“其果实之珍者,树有荔芰”的记载。荔芰现在通常写作荔枝。《水经注》说,“刘备时江州县有荔枝园,至熟,二千石常设厨膳,命士大夫共会树下食之。”对于荔枝,士大夫爱吃,平民百姓也爱吃,大家都爱吃,贵妃尤甚。《新唐书杨贵妃传》说:“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可荔枝从哪里来?大家都没有说。山珍海味吃腻了,杨贵妃终归忘不了儿时故乡的味道,于是举全国之力寻找故乡味来满足口腹之欲。因为运荔枝,所以《太平寰宇记》把从涪陵至长安这条二千二百四十里连接四川陕西湖北的驿道命名为“荔枝道”。涪陵现在还有荔枝街道办事处呢,据传境内有唐时为杨贵妃特供的荔枝园。山城果珍本该还有海棠的。我打开书窗就能看见长江对面南山下的海棠溪。《重庆府志》载:“海棠溪在太平门大江对岸涂洞之下,源出南平山坞,沿壑带涧曲折入溪。溪边昔多海棠,骚人每觞咏其间”。海棠以“百益之果”著称,果实营养价值可以和猕猴桃媲美,且可药食兼用,但奇怪的是海棠到了山城,花的名气远超过果实。有王尔鉴题古巴渝十二景之一的《海棠烟雨》为证——
溪邃怜香国,山容映海棠。
轻烟笼晓髻,细雨点新妆。
娟秀宁工媚,幽清却善藏。
每望望江屋,独睇临苍茫。
唐代女诗人薛涛《海棠溪》也只写海棠花——
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
人世不思灵卉异,竟将红缬染轻纱。山城果珍曾有枣子。《重庆市地名录》介绍,枣子岚垭正街早年因为垭口有大枣树而得名。周末带孩子慕名前去,眼前街巷横陈,步道蜿蜒,天桥横空,墙上地上装饰着年代感十足的画面,极具山城文旅气质。只是没了枣树,让人不免落寞——枣树生岚垭,年年春无涯。枣熟家家甜,谁忆微微花?沿步道出枣子岚垭,上中山二路进枇杷山公园,赫然发现枇杷山真有枇杷树,虽然树干都不大,但数量甚多。《重庆古今谈》讲枇杷山得名传说有三:一说山形像琵琶,一说有仙女入夜在此地弹琵琶,一说山上古时多枇杷树。资料记载此地以前确实有很多枇杷树,可惜几次被毁。哎,为何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几个在公园里健身的人兴奋地说,枇杷山近年来在各方大力支持下正在逐渐恢复往昔漫山遍野枇杷树的辉煌,每年四五月间这里都要举办枇杷节,几百人同尝枇杷果,吃枇杷膏,饮枇杷酒,美景美食,其乐融融。
站在枇杷山上,看着一棵棵苍翠的枇杷树,又想起荔枝园,想起柑橘宫。巴渝风物,如何少得山城果珍?至熟,设厨膳,共会树下食之。噫,古今同乐也!
文章作者:毛全华